第二章 有人曾青春,有人正青春-《昔有琉璃瓦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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康莫水把皮尺绕过邵雪的后腰。她的头发拂过邵雪的脸,有一股茉莉的香气。
“小雪,等你长大了或许就会知道,”康阿姨在她耳边轻声说,“这个世界上,爱一个人有时候是很难的,早一步晚一步都不行。所以啊,还不如离开他。”
康莫水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。吴侬软语夹着不标准的普通话,听得邵雪云里雾里。
她沉默了一会儿,忽地叮嘱道:“照片的事,不要和别人说,好吗?”
邵雪望着她的眼。这双眼也曾笑得弯弯,如今却像深潭的水一样不起波澜。
“好。”
邵雪用力点点头。
走下楼的时候,邵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康莫水的窗子。爬山虎攀附着墙壁而上,随着春暖花开逐渐抽芽。再过不久,叶子就会长得很茂盛,把整栋楼给包裹起来。
就好像康莫水的心一样。
她从不曾见过这样话里有话的女人,眼里都是往事,让她莫名难过。
02.
2003年的夏天格外漫长。
立夏那天,树叶像是一夜之间就伸展开来,把古城装扮得浓绿茂盛。可街上却仍旧空荡荡的,非典疫情已经控制住,但保险起见,大人们陆续停班,放假的学生每天都得向班主任汇报体温。
那个夏天唯一的一件大事,就是张祁保送到了他那所重点学校的高中部。
这事起码轰动了三条胡同。毕竟在过去的十几年里,张祁都是家长教育孩子的一个范例,一个典型的句式就是——“你怎么就跟张祁似的不学好呢”。
谁知他复习了一个多月,就考了一个数学竞赛一等奖。
学校高中部的竞赛班一下就把他要走了。那个竞赛班,年年有竞赛考生保送进北大、清华。非典让学校停课中考延期,初三的补习成了大问题。许多同学还在担心未卜的前途时,他就拿到了录取的通知书。
韩阿姨瞬间成了胡同里的教育专家,人们纷纷把她请到家里请教教育经验。她搪塞不过,连着半个月的晚饭都是在别人家吃的。好不容易闲下来,她拉着郁东歌和晋宁诉苦:“我们家张祁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啊。我能有什么教育方法,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就开窍了。”
“我说什么来着,”邵华倒了杯茶站在后面嘬,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”
“哎,你这张嘴?”郁东歌瞪他。
“不是不是,”他赶忙开溜,“百无禁忌,百无禁忌。”
受这事影响比较大的就是邵雪。郑素年那所高中和张祁的常年不分伯仲,一个已经上了,一个已经保了,就看她这个念初二的能不能在接下来的那年创造奇迹了。
邵雪愤愤不平地向那两个人表示:“我就奇了怪了,按理说我们学校只有班里前五名能考上你们那样的高中,那也就是说四十个人里只有五个,也就是八分之一的比例。不是,为啥咱们胡同一共仨孩子,你们俩都考上了呢?”
“你这个样本范围太小了。”张祁说。
“你别气她了。”郑素年觉得这事莫名好笑,自己坐那儿乐了半天,气得邵雪都不想看他,“哎,我听说乔木姐她们学校封了。”
“又封校?”张祁有点惊讶,“美院也有疑似病例了?”
“倒也没有,好多大学都封了。”
“唉,”张祁长叹一口气,“这非典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。”
三个人都沉默了。
门前零星地站着几个人。
铁门大关,门两侧的男女便如牛郎织女一般被分隔开。有几个胆子大的隔着铁门卿卿我我,看得傅乔木一阵阵脸红。
窦思远清清嗓子,试图打破尴尬的气氛。
“你们学校,这个,艺术氛围,还是挺浓厚的。”
门都没进去,站在门口看了几对跨校情侣谈情说爱就有此评判,窦思远也着实是个人才。傅乔木艰难地试图辩驳,最后死心地闭了嘴。
“没有确诊的吧?”
“没有。”傅乔木摇摇头,“就是好多同学都回家了。宿舍楼也没封,就是不让出校门。”
“学校食堂的饭能吃吗?”
“瞧你这话说的,”她被逗笑了,“以前不也是吃食堂吗?”
“成吧。”他叹口气,把手里的袋子从铁门框里塞进去,“我给你买了点吃的,还有板蓝根。缺什么就给我打电话,我给你送。”
“学校里什么都有,你不用操心了。”
“你趁着我愿意给你张罗就收着,都这个节骨眼了还客气。”
傅乔木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,把那个塑料袋抱到怀里。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了,窦思远把目光转向身旁你侬我侬的一对情侣,非常专注地看着他们。
“你看什么呀?”那个男生察觉到他的目光,有点不爽地停下来。
“我就看看,您继续。”窦思远一脸无辜地说完,跨上自行车飞一般地骑走了。
傅乔木刚回宿舍,那塑料袋就被室友抢过去研究了。几个女孩前后瓜分了塑料袋里的薯片、干果和巧克力,最后竟刨了个手机出来。
“乔木,”寝室长尖叫一声,“他送了你一部手机?”
傅乔木一愣,赶忙把那部红色的诺基亚抢过来。开机花了半天,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开机音乐。
手机里只存了一个手机号。她愣了一下,屏幕上就显示收到了一条短信——
话费没了记得告诉我,学校不卖电话卡。
来自窦思远。
她抓起手机就跑出了宿舍楼。立夏的太阳把她热出一身汗,门外哪还有窦思远的影子。
傅乔木惆怅地看着门口那对沉迷打啵的情侣,看得那男的再一次一脸恼火地把女生的头给移开。
“你跟这儿又看什么呀?”
“我就看看,”傅乔木若有所思,一脸恍惚,“您继续。”
5月15日,第一批七名病人痊愈出院。
5月22日起,八万名高三年级学生开始返校进行考前复习。
6月8日,当地首次迎来新增非典病例零纪录。
6月24日那天,邵雪仔仔细细看了一遍“非典”疫区名单,长长地松了口气。
历时半年之久的非典终于在那个夏日销声匿迹,生活逐渐回归正常。那场灾难的痕迹消失得如此之快,就好像从来没有降临过一样。
只是有许多人的命运,却在那个夏天不知不觉地改变了。
03.
郑素年半跨在自行车上等着邵雪排完稻香村门口那列大长队。
“她这是怎么了呀?去趟学校回来就跟废了半条命似的。”他回头问张祁。
“还能怎么着。”张祁坐在他车后座上捧着一包“小浣熊”啃得嘎嘣作响,“她本来以为因为非典这学期会取消期末考,压根儿没复习,结果被忽悠了。
这不,数学成绩出来了。”
“那她现在的心情够复杂的,”郑素年叹了口气,“承受着成绩的压力,还坚持要排队把这羊肉串买下来。”
彼时,稻香村还没取消他家卖肉串的那窗口。鸡肉一块五,羊肉两块,量大份足撒着辣椒油,牛皮纸一裹,肉香四溢。张祁“嘎嘣嘎嘣”嚼完了最后一块方便面,语重心长地表示:“其实我能理解小雪。你别看‘稻香村’这百年老字号,我觉着他现在是靠卖这羊肉串盈利的。就现在这销量,麦当劳倒闭了都轮不着他。”
张祁看了一眼一脸生无可恋地啃着羊肉串走过来的邵雪,伸出手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:“看看咱邵雪同学,郁阿姨怒于面前而不改色,该吃吃该喝喝,心理素质得多强大啊。”
“滚!”
郁阿姨愁。
班主任上午刚给她打过电话。全班五个数学不及格的,邵雪光荣地成了这五分之一。最关键的是,这孩子英语还考了个年级第三——她们班主任就是数学老师。
“邵雪妈妈呀,”班主任有点不满,“你帮我问一下,你们家孩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?她这偏科偏得有点刻意,我觉着她是在对我表达一种不满。”
“那怎么可能呀肖老师。”郁东歌在电话这边都快鞠躬了,“您有多负责我们还不知道呀。她领了成绩回来我就教育她,您不用想这么多。”
邵华对这事没那么上心。他把报纸从眼前拿开劝自己媳妇:“她又不是不学,不就是数学差嘛,回头上了高中选文科不就行了?”
“文科高考不考数学啊?”郁东歌焦躁得不行,正好逮着机会发火,“还上高中呢,她这样能上哪所好高中?人家张祁、素年上的都是什么学校,她又能上什么学校?”
话音一落,邵雪就开门进来了。
郁东歌拉下脸,腿一抬坐到餐桌旁边的椅子上。
“卷子呢?”
邵雪恹恹地把卷子拿出来,嘴里还不饶人:“您又看不懂。”
郁东歌还真看不懂。
晋宁那样读书留学的毕竟是少数,郁东歌和郑津都是十六七岁就进故宫当学徒了。邵华好歹是高中毕业,颠颠过来帮郁东歌解围,看了半晌发出感叹:“嘿,现在这初中生,数学这么难了啊?”
“你别帮着她说话。”郁东歌瞪他,“又不是全不及格。考得好的那么多,就她拿这个分。”
“那我英语还年级第三呢,也没见夸我。”
“那做得好的还用说吗?我们不就是得指出你的不足才能进步吗?”
邵雪觉得这逻辑绝对有问题,但又不知道怎么顶回去,只能蔫蔫地老实坐着。
“我说你,有空就多问问素年和张祁学习的方法,别成天听歌、看电影。”
真是风水轮流转,张祁如今也能成她学习的榜样了。那边郁东歌越说越气,拿着郑素年就给她做起示范来。
“至于吗?”邵雪也急了,“我就一门数学没考好就把我说得一文不值。”
“那你做学生成绩不好,可不就一文不值?”
“你就说素年哥这个好那个好,人家晋阿姨也从来不用成绩来评价他啊。”
“那人家素年也没数学不及格呀。”
邵华一看形势有点控制不住,报纸不看天气预报也不听了,拿着个小黑本屁颠颠地过来拉着郁东歌:“哎哎,昨儿开会不是说明天要看咱们中年职工那个迎奥运、学英语的学习成果吗?你准备了没有?”
郁东歌这个女人,注意力格外容易被转移。邵华把她说得心一乱,重心一下就从邵雪身上移开了。
邵雪看见自己亲爹示意的眼神,赶忙跑了出去。
邵雪现在想起来当年迎奥运、学英语的盛况还是觉得好笑。电视台一天到晚播放着全民学英语的成果,出租车司机在镜头前笑得露出一排牙:“nicetomeetyou啊,welcomemyfriend!”
这风太盛,饶是故宫墙高庭院深,还是飘飘荡荡地吹了进去。
郁东歌她们都被通知说最近要背几个自己专业的单词,到时候外国友人一来,咱们人人能扯几句介绍。这事对傅乔木和窦思远这一代的影响倒不大——他们是大学生,四六级都过了,不在乎这点单词量,可却难坏了郑津、孙祁瑞他们中老两辈。
孙祁瑞刚开始特抵触这事,用他的话说:大半辈子都过来了,黄土埋到脖子根,学什么英语,不学。
所以当窦思远兴冲冲地给自己的师父准备了一本《中华瓷器英文大全》的时候还被骂了一顿。
结果开完会第三天,孙祁瑞早上进门的时候抬头就碰见了临摹组的罗怀瑾。老头儿比他还大两岁,也是返聘回来带徒弟的,推着自行车举起一只手,中气十足地喊:“孙师傅,顾得morning!”(goodmorning,早上好!)孙祁瑞大早上生一肚子火:“你这哪儿来的口音?一大把岁数跟着瞎折腾。”
“这是瞎折腾?孙老师,你的思想境界落后了啊。”
孙祁瑞一口恶气咽不下去,大怒之下回了瓷器室,抓着窦思远让他教自己几个外文单词。
中午吃饭的时候,两个老头儿又在食堂碰见了。孙祁瑞抬起手,范儿十足地说:“罗老师,顾得afternoon!”
一时之间,西风吹过东风,郁东歌拿着邵雪淘汰的电子词典,拉着康莫水跟着念:“丝绸,silk。你看,挺标准的吧。”
康莫水愣了一下,指着自己衣服上的花说:“郁老师,那这个绣花呢?”
郁东歌在字典上戳了几下,格外艰难地念道:“e-m-b-r-o-i-d……妈呀,这个咋这么长?合着我们家邵雪英语考个年级第三也不容易啊。”
04.
农历六月二十四,大暑,全年最热的一天。
院里树多,吊死鬼洋辣子挂得跟珠帘似的。大早上的太阳就挂起来了,邵雪稀里糊涂把早饭塞进肚子里,转脸就拿起了书包。
“妈,我走了啊。”她几步跑出门槛,郑素年正单脚撑着自行车在等她。
邵雪跳上车后座,车飞快地蹿了出去。
郁东歌跟在后面嚷:“你豆浆不喝了?”
邵雪的声音消失在胡同拐弯处:“不——喝——了——”
邵华还在屋里慢条斯理地吃早饭,被自己媳妇气势汹汹的样子弄得莫名其妙。郁东歌把豆浆拍在桌子上,非常不满地唠叨起来:“大暑假的就知道往外跑。你看你这闺女,才这么大就跟素年亲成这样了。”
邵华心不在焉地敷衍道:“人青梅竹马,关你这中年妇女什么事。”
郁东歌大怒,立刻收走了邵华面前的早饭。
“哎不是,”邵华无辜地瞪大眼,“我这儿还没吃完呢。”
“我喂狗也不喂你。”
语毕,郁东歌穿上外套,迅速骑自行车去上班了。邵华哀叹许久,可怜兮兮地跟了上去。
邵雪和郑素年进麦当劳的时候,张祁已经吃上了。张祁被竞赛保送这事估计半个东城都知道了,以至于旁人碰见他爷爷总会递支烟亲热地说:“张大爷,听说您那宝贝孙子出息了啊?”
老头儿脸上倍有面儿,背着儿子儿媳给了张祁五百块钱奖励。正好张祁和郑素年说好了假期要给邵雪补习,三个人一合计,干脆就去麦当劳,买个薯条就能坐一下午。
但显然张祁不是只打算吃个薯条的样子。
郑素年说:“张祁,你那五百还剩多少?”
“我也不知道,”张祁把鸡翅咬得嘎嘣响,“有钱先花着呗。”
“现在外面把你都传成华罗庚第二了,你能不能有点数学天才的样子?”
“数学天才啥样?”张祁打了个嗝儿,“数学天才也得吃炸鸡翅呀!”
他翻了翻手边的练习册,翻出一页丢给邵雪:“你先做着,哪有问题我一会儿再给你讲。”
郑素年下个学期升高二,学业压力也不小。他拿了张物理卷子出来做了一会儿,忽地听见邵雪嘴里嘟嘟囔囔的。
他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卷面,然后就看见邵雪正翻着白眼“2,4,8,16”地往上算,算了一会儿,好像有点记不清算了几次乘以2了,又从头数了一遍。
“邵雪,”他有点于心不忍地说,“二的六次方,你算8乘8就行了。”
张祁发出了鸭子一般的笑声。
他笑着笑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。三个人一扭头,只见柜台旁边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的。邵雪用笔敲了敲桌子,皮笑肉不笑:“张祁,瞅你把人吓成什么样了。”
有员工过来问他爸妈在哪儿,小孩哭得更大声。旁边人来人往,硬是没一个跟小孩能搭上话。邵雪看了半天,突然说:“他说的是中文吗?”
她这个思路比较新颖,引得郑素年和张祁对着这孩子一通研究。仨人听了半天,郑素年有点犹豫地说:“他刚才是不是……喊了一个daddy?”
张祁做事比较果断,掏出他的半吊子英语就上了:“comeherecomehere。”(来这里,来这里。)
小孩一愣,硬是止住了哭。张祁一看有戏,扭头就对邵雪说:“邵雪,你快去和这小外国友人交涉一波,展现咱们国际化大城市的风采。”
小孩看见他们没有帮自己的意思,嘴角一撇又要哭,吓得邵雪急忙走了过去。她也没想到自己头一回和真正的外国人交流会是一个六岁的小朋友,你来我往了半天,总算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。原来这小孩是在国外长大的,今天被爸爸带着回国却走丢了,他看见旁边这个麦当劳的logo(标志)长得和自己家那个挺像就进来了,结果进来还是找不着自己亲爹。三个人问了几句大概弄明白是怎么回事,领着小孩就去了最近的派出所。
派出所那片警齐名扬就住邵雪他们胡同,抬眼一看这仨人,一下就乐了:“哟,这不张祁吗?你犯什么事了,这是来自首啊?”
“齐叔叔,我都多大了,你还记着我小时候招猫害那几档子事,什么跟什么就自首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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